作者:杨崇德
朗诵:郎郎乾坤
制作:Lotus

岁月在墙角剥落

父亲在过完他七十八岁的生日之后,记忆力一落千丈。我的弟弟哲娃打电话对我说,如果你有时间,回来看看父亲,他开始认不到人了。他时常把我当成是你,可一摸到我脖子时,他就说,你不是叫花子,叫花子这里有块疤!

我听了这话,眼泪都出来了。

我去找我的领导。领导正喊我开会。一周两次的会,雷打不动。主要分析前半周的工作,安排后半周的工作。我说:“领导,我要请假。”领导说:“你请假干什么?”我说:“我要看我父亲。”领导说:“上个月你不是回去了吗?”我说:“我父亲认不到我了。我要回去。”领导说:“既然认不到你,回去也没多大用呀。”我说:“我要回去。我心里慌。”领导说:“这个月的业务分析材料谁来弄?”我说:“我不管。我要回去。”领导拿我没办法,只好批了我的假。

我请了一个星期假。我回到了我的山村老家。那天太阳亮扎扎的,我满头大汗进了屋。弟弟不在。莲花和鼻涕虫也不在。弟媳妇说:“不知道你今天回来,要不,哲娃骑摩托到镇里接你一下。”

我说:“哲娃呢?”弟媳妇说:“到山里砍树去了。”我说:“莲花和鼻涕虫呢?”弟媳妇说:“都读书去了。”我说:“莲花初中快毕业了吧?”弟媳妇说:“成绩差得要死。”我说:“鼻涕虫应该好些吧?”弟媳妇说:“这个学期数学考了八十分。”我问:“爹呢?”弟媳妇说:“他要跟哲娃上山,哲娃不要他去。他现在应该在仓屋场那边。他认不到人了。”

仓屋场是我们村生产队时期的仓屋,旁边有一大块水泥泥成的晒谷坪。小时候,那里是我最快乐的地方,也是我最难忘的地方。我和村里的孩子们经常到那里爬屋梁,撮瓦片,找麻雀窠。有时,我们还会在晒谷坪里放电影。电影放起来很简单。在晒谷坪树一根竹杆,拉一根长线到仓屋楼上,再要光子岩把他爹那把手电筒偷来,对着仓屋楼上照。电影就算开始了。我们一帮子人爬的爬楼,翻的翻筋斗,跳的跳,唱的唱,打的打枪。解放军和敌人这个时候也就越来越明显了。做敌人的,都是些跟屁虫,或者是没有多大地位的。我的弟弟哲娃,那时还小,也跟在我屁股后面乱跳。我唱了几句,把右手变成一把手枪,对准我弟弟,就是一枪。我弟弟没有倒。他望着我呵呵地笑。我一下子就火了。他不但没倒,鼻涕还流得那么长,舌头竟然在舔。我一巴掌打过去。他倒了。哇哇大叫。不巧的是,父亲正好从山上下来,扛着一截树,从仓屋场路过。父亲看到哲娃在晒谷坪里打滚,呜噜呜噜哭,将肩上的树一甩,气冲冲地过来了。我看到形势不妙,立刻爬楼。我爬到屋梁上。父亲似乎很生气,也要爬上来。但是,屋柱子光溜溜的,父亲的腿只做了一个卡住的动作,就滑下去了。父亲更加生气了,他抽出背上撇的那把柴刀,对着仓屋柱子使劲地敲。我只能往屋檐方向挪。我挪得更快了。慌忙间,我从屋檐上掉了下来。父亲还在发火,冲过来,举起手,准备打。父亲发现我脖子上有血,一把掀开我的衣襟,我脖颈上被地上的石头切去一大块肉。我躲过一劫。但是,我脖颈上却留下一块永远的伤疤。

一切都是那么记忆犹新。仓屋场看上去已经没了过去的辉煌。仓楼早被拆了,只剩下一扇小文屋,几根柱子撑在那里,空荡荡的。

我提着鸡蛋糕,向仓屋场走去。远远地,我看到了父亲。他坐在一根地角方上,手里扶着一根棍子。我叫了一声:“爹——”

父亲的耳朵还算可以。我喊到第三声时,他转过头来,看着我。我走过去,掏出一个鸡蛋糕给他。他没有接。只是痴痴地看着我。

我蹲下去,翻开我的衣襟,然后抓着父亲的手,去摸我脖颈后面那块隆起的伤疤。父亲眼睛眨了几下,说:“是叫花子吗?”

我说:“爹,是我!我是叫花子!”

我把一个鸡蛋糕送进父亲嘴里。他笑起来了。他用他那两颗不规则的门牙,慢慢地啃嚼。父亲在那个时候终于有了记忆。他似乎沉浸在幸福之中。像个孩子。

我不知道,人为什么老到一定程度,就会可爱得像个孩子。我给父亲一张面额很大的钞票,他接过去,放在眼前眯了眯,然后笑嘻嘻地放进他的棉衣口袋里。最后还按了一按。

我拉着父亲的手,准备回家。这时,地角方下面跳出来一只小青蛙。父亲变得更加有趣了。他挣开我的手,蹲下去,窝着手掌,去罩那只青蛙。我说:“爹,我们回去吧!”

父亲昂起头,看着我。很久,他说了一句:“你是哪个?”

我说:“爹,我是叫花子。”

父亲说:“你是灰子?”

我说:“爹,我是叫花子!”

父亲说:“你是有贵?”

我急忙蹲下去,翻开我的衣襟,抓起父亲的手,去摸我脖颈后面那个伤疤。父亲认出我来了。父亲说:“你是叫花子吧,只有我们叫花子,这地方才有这么大一个疤。”

我说:“爹,我是叫花子。我们回家去吧。”

我扶着父亲,迎着亮扎扎的太阳回家。

父亲的记忆力真的不行了。在我陪伴他的五天时间里,父亲对我忽然亲近,忽然冷落,忽然恐慌。我只有通过不断地让他摸我脖颈后面那块伤疤,来唤醒他对我的记忆。

父亲真的像个孩子,他完全没有以前那种威严,那种不与人轻易闲聊的个性了。我让父亲好好地摸了一阵我那块伤疤,然后,我和父亲就在屋当头的墙角边,玩起了“摆家家”、还下“打山棋”。我们还做了两根钓杆,一起来到田埂上钓青蛙。父亲变得很高兴,像个孩子,更像我儿时候的弟弟哲娃。

弟弟说:“你请了几天假?快到了吧?”

我说:“今天是第六天,我明天就走。今天我和父亲再去钓一餐青蛙回来。”

弟弟说:“他过一会儿,又认不到你了。”

我说:“不会的,他只要摸一下我脖颈上的疤,他就知道我是叫花子了。”

我的侄女莲花和侄儿鼻涕虫都感到好奇,他们跟着我和父亲一起去钓青蛙。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候着禾田里的青蛙吃钓时,父亲猛然说了一句:“鼻涕虫,你钓不钓青蛙?”

侄儿鼻涕虫大吃一惊,边跑边说:“我爷爷认出我来了!哈哈,我爷爷认出我来了!”

又到了月收残暑的时候。昨天晚上,我弟弟打电话告诉我说,父亲几次不肯吃饭,他让他摸了一下他的脖颈,他以为是我,马上就吃饭了。

我问弟弟,他怎么知道是我呢。

弟弟说:这段时间,我一直给别人扛树,扛了一个多月,肩膀上有一层厚厚的茧。爹以为是伤疤。

艺术家简介
杨崇德
杨崇德 (作者)

杨崇德,1965年出生生于湖南怀化,汉族,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。已在《湖南文学》、《四川文学》、《山西文学》、《黄河文学》等300余家报刊上发表小小说作品800余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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朗朗乾坤
郎郎乾坤 (朗诵者)

郎郎乾坤(本名:郎明传),英语高级教师,英汉双语播音,多家公众平台主播,曾获市级广电局主办的播音大赛一等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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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otus (配乐制作)

Lotus (本名贺春莲),来自于湘西苗族山寨,现供职于广州某医院的一名医务工作者,文学爱好者、音频视频制作发烧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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